千葉愛情故事

章四

有人说，若爱一个人，会爱一座城，若爱一座城，才能遇见那个人。

相叶雅纪不以为然，至少他不知道该怎么爱这座城。

东京与他而言，就是从住处到工作室的半个钟头的距离，来来去去，安安宁宁；就是阁楼的高度望出去挤在高楼之间的艳阳，热热烈烈，孤孤单单；就是从身边流淌过的每一寸阳光和空气，生活无他，浮华尚远。

但这城中，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容身之所。

现在，这个地方里，突然有一个人，让他不再寂寞。

01

相叶照旧一大早就起来，洗洗刷刷，换了身简单清爽的运动装，预备出门跑上几圈。

樱井大约还没醒，一楼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他思及此，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走到玄关处，看到端正摆放在那里的一双拖鞋，才松了口气。

原来他出了门。

同住这些时日，难得见樱井早起这么一次，他想起前一天听到的零星对话，心里猜想樱井大概是出门忙工作去了。想到这，他又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要随便猜想他人的私生活。

刚换好了运动鞋还没来得及起身，大门忽然在面前被人推开。

相叶先是看见一双脚，一抬头迎上樱井翔的脸。

“相叶君，早啊！”

相叶被他灿烂的大笑脸闪到了眼睛，呆呆应他，“早。”

“又要出门晨跑吗？”

刚要点头，又听到樱井的下半句，“还是晨跑结束刚回来？”

他咽了咽口水，余光看到樱井手上拎着的那一大兜东西，自己也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回了句，“刚回来。”

这么说完，像怕被发现一样，心虚地低下头去解刚刚来回系了好几遍的鞋带。

“那正好！我到前天你带我过去的那条街逛了早市，买了好多吃的当早饭，你收拾好了下楼来一起吃啊？”

相叶“嗯”了一句，褪下鞋子起身把地方让给还没换鞋的樱井，自己踩着拖鞋先一步跑上了楼。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床边，相叶边换衣服边冲着枕头旁那只无辜的兔子玩偶呲牙咧嘴，“就这么想吃别人家的东西，哈？！”

这么对着个玩偶发了顿莫名的火，他又丧气地一屁股坐在床上，仰躺下去。

躺了片刻，他伸手从枕边取过一进屋就被扔在那里的手机，打开聊天软件看了一眼，S君的头像果然是暗着的，再打开邮箱查看，并没有任何来自S君的新回复。

他猜不透对方是在忙于工作还是因为失约的事仍暗中生气，但既然嘴上说着没关系，S君怎么会是那种心口不一的人？一定是工作太忙，毕竟他刚在东京安顿下来。

所以你就因为重新变得寂寞，而要去结交新的朋友了吗？

相叶雅纪惆怅地躺在床上叹了口气，看了看时间，还是起身下了楼。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楼下的樱井翔将从早市买回的各式小吃摆了一桌，见相叶换好衣服下楼来，双手在那条系在胸前的白色围裙上蹭了两下，露出腼腆的笑意。

“什么都好，”相叶走过去，将手里攥着的两瓶果汁递给樱井一瓶，“请你喝果汁，鲜榨的，空腹喝对肠胃好。”

樱井忙接过去道谢，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果然被酸得皱起了脸。

相叶忍不住笑起来。

他拉开椅子坐进去，笑意褪去，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询问，“昨天松本润来过？”

正端着打包盒朝瓷碗里倒味噌汤的樱井停下手中的动作，疑惑地看向相叶。

“我昨天回来时在门口看到了他的鞋，”他没想到自己会问出这句话来，见到樱井的表情更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解释，“他和我是从中学就认识的朋友，啊，不过，他不知道我住在这里。”

“工作上有些联系而已，”樱井将汤碗递到相叶面前，又取过自己的那碗，解下围裙放到一边，终于落了座，“没想到这么巧。”

相叶没再多话，实际上他已经在后悔提及松本润的事，樱井翔淡淡的回答让他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越界，他夹起一块蛋饺放进嘴里，嚼了两口，咽进肚里。大概因为心里情绪不佳，食物进肚也没在嘴里留下什么味道。

樱井翔却在相叶打定主意沉默下去时，先开了口，“他是一部电影的制片人，原本是来邀请我为影片制作配乐，这其实是更后期的事情了，结果他听到我新作的曲子，又想拿去做主题曲。”

相叶举筷的手抖了一下，什么都没夹，又缩回到自己的碗沿上，“这样啊。”

“所以说，”樱井换了公筷，将相叶原本想夹的那片火腿放进他的碗里，“相叶君如果有哪里对我好奇的话，都可以问我的。”

相叶抬起头看他。

樱井似乎毫无察觉，换了自己的筷子也夹了一块肉片到自己碗里，“当然，我也不会因此而要求相叶君拿自己的情报互换的。”他抬起头，迎上相叶的视线，眼睛弯成两条弧，笑起来。

“为什么？”相叶意味不明地问他。

“因为，相叶君，是第一个容忍我在任意时间里弹琴的，邻居。”

02

“我们重新约个时间见面吧？”

发了这样一封邮件后，他又打开聊天软件，在上面发送了同样的一条。

没有回复。

相叶叹了口气，收起手机，换了身舒适得体的休闲服准备出门上班。这天只需要留在公司做修改工作，不用外出，也没有什么预约，自然也就不用穿得格外正式。

这么想着，阁楼半开的窗户外头传来院子里的响动，他探出半颗脑袋向外看去，看到樱井翔正在后院的晾衣绳下晾衣服。

白色圆领卫衣，橘色翻领外套，黑色修身长裤，旁边则晾着那身属于樱井的灰色兜帽运动套装。樱井手里还在甩着一件迷彩短裤，大约是他的内衣，甩着甩着应该是有水珠溅到了眼睛里，便见他停了手下的动作，腾出一只手来呲牙咧嘴地揉眼睛。

相叶没忍住，又笑起来。笑着笑着，他自己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立刻收起笑容，缩回探出的脑袋，把那扇窗也关了起来。

下楼时正撞上晒完衣服端着只巨大的盆从院子里回到一楼的樱井翔。

“相叶君要出去？”

“嗯。”

“啊，对了，”樱井把手里的盆放在地上，左右脚互相蹭了两下蹬掉脚上的鞋子踏进屋里来，“这附近哪里比较容易打到车啊？我早晨出门看了看，居然一辆出租车都没见到。”

“你待会儿要出门？”

“是啊，今天要去录音棚一趟。”

“那我送你过去好了，”相叶看看腕上的表，“我还有很多时间。”

因为这一天没出门晨跑，的确给他节省了很多时间，只是这话当然不能讲给樱井翔听就是了。 

结果就变成了相叶雅纪站在樱井翔的卧室里，面对着他一个衣橱乱七八糟风格的衣服，突然被委托起了搭配外出服这样的事来。

相叶回过神，看了一眼靠墙那张铺着天蓝色毛毯的单人床，又看了一眼床边一脸讨好笑容的樱井，只得叹了口气，问他，“所以你今天要做什么样的工作？我的意思是，舒适为主，还是需要正式一些的？”

“今天只是去熟悉一下环境，会见到的人都是老朋友了，低调随意一点就好。”

相叶点点头，埋头翻找，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翻出一件白色长袖T恤，一件灰蓝色圆领套头羊绒衫，一件白色短款羽绒外套，还有一条裤脚印了一竖排白色字母的黑色运动长裤。

“你腿长，穿短款好看。”

他把衣服一件一件递给樱井时，樱井就已经毫不在意地在他身后把自己扒个精光换起衣服。说到“腿长”那句话时，樱井已经套好针织衫正弓着身准备穿裤子，一只脚蹬进去差点没站稳，相叶赶紧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帮他保持平衡。

狭小封闭的屋子里，两人之间突然缩短的距离，让相叶嗅到一丝清淡的香气。

他又忍不住嗅了一口，若隐若现的，实在好闻。

“是茉莉香薰。”樱井不知何时换好了裤子，突然插了这么一句。

相叶一惊，下意识松了手。

“失眠的时候会点一会儿，大概是昨晚留下的。”樱井继续解释道。

“失眠？”相叶皱皱眉头。

“嗯，还不太习惯新的环境。”樱井把皮带系好，将上衣下摆往下拉了拉，拿起外套表示自己准备妥当。

相叶于是先一步出了卧房的门，回头等着身后跟出来的樱井关好房门，两人一前一后去玄关换鞋。

“我那里有治疗失眠的好药，晚上睡前你来找我。”相叶拿过樱井从鞋柜里取出的那双黑色皮鞋放回原处，从柜子里找出一双蓝白撞色的板鞋放到他脚下，“既然要舒适，就别再穿皮鞋了。”

03

“最近都要忙工作呢，再过段时间吧？”

下午下班前，相叶才收到来自S君的回复。

“在东京还习惯吗？”

对方这次回复很快，“还不错，遇到了很好的人，给了我很多帮助。”

“那就好，祝你一切顺利。”

“谢谢。你呢？最近还好吗？上次的事你可不要放在心上喔，我真的没在介意，总觉得你这两天说话变得小心翼翼的……”

他果然一如往常能够察觉到他一样的情绪。

相叶手指顿了顿，敲下回复，“怕你故意不理我。”

这句撒娇意味浓厚的话一发出去他就后悔了，可惜后悔也无法撤回。

“不会的。”

相叶看着这句回复，正考虑着自己该说些什么挽救的话，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M君你，可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朋友。”

相叶勾起唇角，回他，“你也是。”

他将手机收进口袋中，取过外套，下班离去。

04

樱井直到凌晨才回到家中。

相叶一直没睡，整个晚上都下意识注意着楼下的动静。凌晨1点钟，楼下突然响起敲击琴键的声音，叮咚几声后，安静了几秒，又重新传来连续的琴声。

叮咚的音符连在一起，相叶听出这是那晚樱井唱给他的情歌。

不知这两天过去，他有没有给他取好名字。

这么想着，他走到门边，拉开了二楼房间的大门。

琴声在那一刻停下。

樱井抬头看他，“吵醒你了？”

“不，我还没睡。”相叶靠着自己的房门。

“还有效么？说要给我治疗失眠的药。”樱井仍仰着头。

相叶点点头，“上来。”

樱井还是坐在了他第一次进来时选择的那只单人沙发里。

等了一会儿，相叶从他的小厨房里端出一杯喝的，与上次的果汁不同，这次的容器是一只小巧的白色骨瓷杯。

“有点烫手。”相叶躲过樱井要接杯子的手，从角落里拉出一只空着的小木头桌子，把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杯垫垫在上头，才放下那只杯子，自己坐到了床边上。

是一杯煮了燕麦片在里头的牛奶。

“感觉你喜欢甜，所以还加了蜂蜜。”

樱井低头吹了几口气，小心抿了一口，立刻露出幸福的表情，“好甜！”

相叶笑起来，又问他，“想听点什么？”

樱井一进门就瞧见了相叶床尾处那一架塞满黑胶唱片的柜子，还有柜子旁那台精致小巧的盒式留声机，他想了想，又扭头看看窗外，“《月光》？”

相叶应声起身，走到唱片柜旁熟练地翻出其中一张放到唱盘上，将唱针轻轻放到唱片上。

再回身时，看到樱井在看他，房间里只开了几盏夜灯，并不明亮，他隔着些距离看到的樱井的眼睛也有些迷离。

身后传来德彪西那首著名的钢琴曲。

“今晚没有月亮呢。”那杯牛奶已经不再烫手，樱井将杯子捧在手中。

相叶却在这时突然走到窗前，一把拉上原本大敞着的窗帘。

“别让我们的‘月光’漏出去。”他说。

那晚樱井睡在了他的房中。

相叶凑过去时才看到，那双好看的眼睛不知何时悄悄闭上，卷翘的睫毛在脸上打下两排细密好看的阴影。

唱片恰在这时播放完毕。

啪嗒——

随着那细微的响动，唱臂自己缩回到原处，室内突然静了下来。

相叶将樱井从沙发中抱起，轻轻放在床上，褪了拖鞋，自他身下拉出被子将他裹好，自己却带着枕边的兔子玩偶上了阁楼。

“今晚没有月亮呢。”他坐在阁楼窗边将这句话输入聊天框，点击发送。

没多久，睡在相叶床上的樱井翔无意识地翻了个身，从他口袋里滑落到床上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章三

有人说，一个人的生活，如果学会了寂寞，也就不怕那些寂寞。

相叶雅纪寂寞了很多年也没学会寂寞，所以他享受寂寞，却又怕寂寞。

有时他想念一个人，却不知道那人是谁。

有时他想爱一个人，却不知道能把这爱寄托在何处。

他在喧闹人群中生活，尚觉孤单，脱离人海，又感寂寞。

他在等一个人，给他以爱或痛都不在乎，只求带他出这苦海。

01

“吃饭了吗？”

经过钢琴前，相叶突然停下来问了一句。

坐在琴前的人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打包盒，诚实地吞了吞口水，“还没。”

于是两人就面对面坐在一楼的餐厅里吃起了饭。

樱井翔是个会在适当时间露出适当微笑的聪明人，与人相处时会认真倾听，肢体礼节也总是恰到好处。而这一天，相叶却敏感地明显觉察出他明显不受自己控制的走神。

“心情不好？”

正盯着手里的筷子走神的樱井被相叶突然出口的声音惊醒，他抬眼看了看相叶，露出那副惯有的不好意思的笑容。

“也不是，大概是稍微有点……”他想了一会儿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有点寂寞。”

“所以一直在弹琴？”

“啊，有吵到你吗？”

“没有，很好听。”

“大概是刚来东京还不太习惯，工作也是，生活也是。”

“你之前是生活在京都？”相叶想起樱井第一天搬来那晚送给自己的和果子礼盒。

“是啊，虽然出生在东京，不过从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京都工作，这次回来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相叶扒了两口饭，想起这经历似乎同S君很像，那家伙也说过自己是东京人，工作后却被安排在京都，最近也恰好回了东京。不知道那家伙是不是也有一份这样的寂寞和烦恼。想到这里，他突然对樱井多了份温柔的心，于是难得主动问他，“待会儿还有没有时间？”

把食物塞了满嘴的樱井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有大幅度点点头。

相叶见他那副样子，忍不住笑起来，缓过气才继续提议，“正好我也没什么事，吃过饭我带你出去熟悉一下周边环境吧？”

樱井在相叶笑他的档儿里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咀嚼并咽下那满嘴的食物，此刻喝了口水清了清口腔，听到相叶的话立刻高兴地回应，“那真是太好了！”

“那就快吃。”相叶重新拿起筷子吃起饭来。

工作上他帮不了什么忙，生活上倒是可以帮衬些许。

没了二宫和也，他得尽快和新邻居熟悉起来。相叶这么给自己找着借口。

02

相叶和樱井所居住的地方相对安静，即便是去最近的商业街也要步行两站路，如果要去大型购物中心，那就是远到需要开车的距离了。

想到夜间气温会更低一些，相叶换了身宽松保暖的休闲装。宝蓝与白的拼色搭配很衬他一个秋冬捂白了的肤色，下身那条百搭牛仔裤照例向上折了两叠，露出里头红蓝菱格的白色长筒袜。

他一下楼，瞧见换好衣服的樱井翔正站在楼梯口等他，那一身灰色运动套装看得他不由皱皱眉头。

“你要穿成这样出门？”

樱井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没觉得哪里不好，“有什么不对吗？”

相叶心里憋了口气，本想忍住，又忍不住。他停下下楼的脚步，“你跟我上楼来。”

樱井没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乖乖跟在他的身后。

沙发后通往阁楼的木质爬梯陡峭而窄小，踩上去还会有咯吱咯吱的响声。

相叶踏入阁楼，一回头就看到樱井哆哆嗦嗦地挂在梯子上怎么也不肯继续上来，只得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将他拽到顶端。

樱井落了地，长出了口气，而后眼睛和嘴巴都括成“O”型。

面前巨大的开放式衣帽间里整整齐齐挂着好几排衣服，看得他花了眼。

“人居然可以有这么多件衣服吗？”

他轻叹的声音被相叶听了去，相叶挑挑眉故意逗他，“你生这么张好看的脸，不穿好看一点出去，太浪费了。”

果然见樱井红了脸，喃喃叫了声，“什么嘛别这么说……”

两人最终也没有开车，因为天色有些暗了，于是选择步行到附近的商业街随意逛逛，顺便吃顿晚饭。不开车的话，就可以在吃饭时喝点酒助兴。

两人身材相当，樱井身上便被换成了全套相叶的衣服，白色圆领卫衣外罩了件翻领橘红色条绒短外套，下身穿一件黑色修身牛仔裤，配他脚上那双黑色系带短靴，正显出一双细长的腿来。

两双长腿迈在那条没什么人的路上，步速却并不快，但闲聊填充了赶路的时间，让相叶觉得通往商业街的这条路比寻常时候还短了一截。

“这家店的豆腐超好吃。”

“还有这家，这种仙贝很出名的，好多人跑很远过来买。”

“前面那家店看到没？据说开了很多年了。”

这个街区显然比他们的住处热闹很多，四周的人也多了起来。相叶其实也许久没来，因为这热闹的气氛，整个人显得有些兴奋，每路过一家店，就会跟樱井介绍一番。

这时候却显出了樱井的沉稳，他一路只是笑着点头，视线顺着相叶的介绍四下打量，偶尔被拉进什么店铺，也就只是跟在相叶身边应着他的话。

太阳完全落下山去时，他们进了一家中华料理店。

相叶一边同店主打着招呼一边对樱井安利这家店里的饺子，“超棒！”他竖了个大拇指，同樱井一前一后被引到里头空着的座位里。

“这家店的老板是中国人，所以你不要看他店面装修没多少中华料理店的风格，菜的口味可是正宗的，尤其是饺子！”他说着，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递了一份到樱井的面前。

03

再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

两人喝得微醺，话却比去时少了很多。

浸着酒气与月光同行，似乎只有安静才配得上黑夜的底色。

“今天真是谢谢你！”樱井换好鞋子，站在玄关前等相叶将一双脚蹬进拖鞋里，自己蹲下身子将两人脱下的鞋在玄关整齐摆好。

相叶酒量稍差些，一步没走稳，差点被脚下的拖鞋绊一跤。

“你先别上楼，我给你煮杯蜂蜜水。”

相叶乖乖点头，跟着樱井进了厨房，坐在餐桌边半睡半醒。

樱井熟练地开了燃气炉，把刚接了水的壶坐在上头，又从橱柜里翻出一瓶蜂蜜，取了勺子挖出一满勺来，小心放进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陶瓷杯里。相叶就托着脑袋侧着头看他动作，隔了一会儿，水壶里响起热闹的声音，那热闹持续了一会儿就沉淀下来。

水开了。

蜂蜜水很甜，相叶喝了一口下肚，那水就顺着他的肠胃暖遍全身。

樱井自己也捧了个杯子，拉开相叶对面的椅子坐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房中实在安静，突然开口提议，“有没有什么想听的？”

相叶知道他在说钢琴曲，知道是知道，他却装起傻来，“想听情歌。”

樱井果然愣住，“什么？”

“想听你唱情歌。”他果然喝多了，居然说出这样矫情的话来。

“那好啊。”樱井却意外地答应了下来。

相叶抬头看到樱井起了身，走去那台钢琴前坐下，坐下后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他于是也端起自己的杯子起身凑过去，打樱井身后走过钢琴，拉开客厅里紧闭的窗帘，在琴旁倚窗而立。

月光穿窗而入洒遍琴身，樱井纤长的手指落在琴键上，相叶第一次看到那些优美音符是怎样灵动流出。悠长前奏过去，突然换成轻快调子，樱井低沉的声音和了进去，让相叶酒后空荡荡的心突然被填满。

“叫什么？那首歌。”那晚上楼前，相叶突然问樱井。

“情歌，”樱井回答他，见他不解，又笑了笑解释，“它还没有名字，所以我暂且叫它《情歌》。”

04

第二天仍要去现场确认建材，这种时候多拖一天都是消耗，因此如果新的方案得到确定，建设单位就会尽早开工。

S君也称自己要接手新的工作，于是见面的事，就被默契地延后。

相叶多少有些失落，但却又理智地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自己也将面临一大摊子的事。

“我今早刚去确认了材料你现在又说要改？当初就不该接你这个案子。”他坐在松本润所在公司的会议室里忍不住揉揉眉角。

会议桌对面的松本润听了，便放软了口气，“屋内修改的这部分都交给我们团队的道具组负责，你只需要调整一下两间房子的大小。”

相叶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助理，助理感受到他的视线，默默低头把松本方才的话记在本子上。

“然后呢？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没了没了，就是这些。”

“我知道了。不过如果要实现你的想法，整栋楼都要搭高两米，预算肯定不够。”

“这个我已经和投资方谈妥，钱的问题先不考虑。”

敲门声打断两人的谈话，松本应了一声，门被人推开，是松本那位尽职尽责的秘书。

“松本先生，您预定了今天上午去拜访电影主题曲的音乐制作人，时间就要到了。”

相叶识相地起身，“那我先回公司确认修改方案，定稿会在下午发给你，你确定后尽快给我答复就好。”

松本也跟着起身，接过秘书递来的大衣披在身上，“我跟你一起出去。”

说是修改一点，但其实因为这么一点修改，图纸要重画，模型要重搭，造价要重算，材料也要更换掉一部分。松本润一句话，相叶雅纪整个团队要忙上一周时间。所以他很快赶回工作室开会商议修改稿的问题，先把定稿做出来得到对方的确认，再进行后续的其他修改工作。

忙完也已经到了日落时分，好在还算在“下午”，他不算食言，赶紧叫人把图纸带去给松本确认。

半小时后等回的消息却是松本润还没回公司。

他想起上午听到的松本要去拜访音乐制作人的事，撇撇嘴自言自语，“难道对方是个这么难搞的家伙吗？”

“什么？”电话对面传来的声音让他回了神。

“没什么，你把图纸带回来就下班吧，明早再去跑一趟，要亲自交给松本润本人才行。”

“是。”

相叶看了眼手表，时间不早，他这老板不走，底下的人也不敢下班。这么想着，他便关了电脑，取过外套，出了办公室的门。

这次家门口并没有传来钢琴声，大概是樱井翔不在。

相叶看看自己手上拎着的两份晚餐，翻出钥匙开了门。

玄关没有樱井的拖鞋，反而多了双男式皮鞋，那双鞋有些眼熟，相叶想了想，没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

他换了鞋子走到客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取出一份盒饭，走去厨房放到餐桌上。

途经书房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才终于想起那双男式皮鞋在哪里见过。

“真是好听啊——”书房里传来松本润的声音，听这语气，倒十分愉快。

“这只是模拟器的效果，配上乐器和人声应该会更好一些，我明天会找人去录音棚把demo做出来。”是樱井翔的声音。

“那太好了，不过真想立刻听到，不能唱给我听一次吗？”

相叶无意偷听旁人的对话，抬脚朝楼上走去。

“不可以喔，”樱井礼貌而疏离的声音传来，“情歌，我只会唱给喜欢的人听。”

上楼的脚步突然停住，相叶朝一楼书房的位置看了一眼，摇摇头，又重新抬步，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章二

有人说，找一个人爱自己，和找一个自己爱的人一样难。

相叶雅纪曾经不信，爱上一个人会有多难呢？

直到此去经年，他一个人尝遍轰轰烈烈与平平淡淡，才知道，人生中若没有在那个节点里出现的那个人，爱与被爱，都不简单。

01

相叶雅纪最终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他揉揉眼睛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来电人显示松本润。

他和松本算是多年朋友，被这么叫醒，接电话的语气也变得不太客气，“怎么？”

“模型被工作人员撞翻了，零件没有缺损，不过要你过来看看怎么修补。”

“你们工作人员可真行，”相叶听了闭了闭眼仰面躺在床上，“等着吧，我得把建模师带上。”

挂断电话，他又给公司去了个电话，叫助理带上建模师一起到摄影棚汇合。

而后起身洗漱更衣。

相叶是个对自身穿着有着自己偏好的人，隔三差五也会独自去商场购入各季新款，阁楼上有个单独的空间留给他挂放衣物，他选了件奶白色打底针织衫和黑色加绒运动裤，外头裹件宽松的黑白混色休闲棉服就准备出门。虽然配上他比例完美的身材看起来也清秀帅气，但比起前一天出门时偏正式的商务打扮又有了许多不同。不过，对相叶而言，加班可不需要什么正式打扮，要以舒适为主。

下楼时正撞见樱井翔，穿了一身休闲西装，左臂上搭了件深茶色大衣，似乎也正准备出门。

他也瞧见了相叶，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丝礼貌笑意来。

“相叶さん也要出门？”

相叶边顺着楼梯往下走边点了点头，视线在樱井那身藏青色休闲西装上停留了一会儿，下到一楼时，又把目光挪到樱井的脸上。

“你是……和人有约？”

樱井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打扮，有些拘谨地笑了笑，“很明显吗？”

相叶点点头，随后走到樱井身边，从他手上取过那件大衣外套展开看了一眼，“这件大衣是宽松剪裁，领口设计繁杂，里头搭低领毛衣会好一点。”

“欸？”樱井从相叶手里接过自己的那件外套，双手撑起前后看了看，“被你一说，还真是——”

“而且，”相叶顿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外面穿深茶色，内搭选白色或许更安全一点，你皮肤白，穿白色更好看。”

他说完，未及樱井翔反应，朝他点点头，径自去玄关挑选自己外出要穿的鞋子。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起闹钟提示音乐，正在两双运动鞋之间犹豫不决的相叶才终于想起来自己中午与人有约。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个钟头，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准时赶到，况且没见到模型之前完全没办法预估损坏情况，要加班到几点根本无法预测。

这么想着，他叹了口气，干脆一屁股坐在玄关的小台阶上握着手机发起消息。

“抱歉，临时加班，今天要失约了。”

等了没多久，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改日再约就好了，工作辛苦了。”

相叶看着那条回复，不由自主又叹了一口气。

“这次真的很抱歉啦。”

他原地坐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随便抓了双鞋子穿在脚上，扶着膝盖从小台阶上站身起来。

听了相叶的建议后就去换衣服的樱井翔此时恰好从一楼卧室走出来，相叶转身时见他重新换上了那身灰色家居服，不由得有些疑惑，“怎么换下来了？不出门了？”

樱井撇着嘴耸耸肩，“临时改约了。”

说完，他自己倒笑起来。

相叶没觉出笑点在哪儿，但听到对方豪迈的笑声，也忍不住跟着勾起嘴角，笑着笑着，想起来那个被自己临时改约的人，不自觉敛了笑意，又叹了口气。

临出门时，他突然回头问樱井，“被临时改约，不生气吗？”

正站在开放式厨房里倒水的樱井闻言抬起头看向他，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种事是没办法责怪谁，也没必要去生气的，”他举着杯子放到嘴边喝了一口，视线飘到窗边那架白色的三角钢琴上，“大概还不到最好的时间见面，需要再等一等，才能等到对的时间。”

相叶随他的视线看去，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洒进来，亮堂堂地铺了满屋，那架白色钢琴在暖光中反着白色的光，耀眼又夺目。

“谢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离开前，相叶轻轻说了这样一句话。

02

模型损坏并不重，他们完全复原也只用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

相叶再次看了看左腕上的那块表，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咖啡喝了一口，却因为没留意温度被烫了舌头。

“真是笨死了啊——”

还没从舌尖传来的疼痛里缓和过来，就听到熟悉的吐槽声自身后响起，相叶转过身，果然看到二宫和也正倚在门框上对他笑。

“小和？你怎么在这儿？”相叶心里有些高兴，吩咐助理帮助工作人员把修整好的模型收拾妥当，自己走到依然黏在门框上的二宫面前，把手里的咖啡递给他。

二宫虽然嘴上嚷嚷着自己并不想喝咖啡，到底还是顺手接了过去，给相叶使了个眼色，转身先一步走出休息室的区域。

相叶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回身取了搭在休息室椅背上的外套，快步跟了出去。

汽车发动后，二宫才开口解释，“我其实也挺莫名其妙的，昨天上午突然打电话通知我试镜，中午就被定下来拉去试妆，今天又被叫来量尺寸定内景细节。”

相叶了然地点点头，“原来最后选了你啊，不过还真没想到你这么轻易就接了。”

“潜意识里觉得是个机会吧，虽然剧本还没拿到，不过大野智的团队这几年风评很好，何况监制是小润，我还挺期待的。我总有种奇怪的预感，这次或许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

二宫看了一眼坐在副驾上的相叶，“而且还能和你合作一把。”

相叶察觉了他的视线，回看过去，“我可只负责外景搭建，我这边收了工，你那边才能开工，说什么合作……”

“那也是，”二宫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己乐了起来，“这倒算是住了一回相叶雅纪盖的屋子了，你可要盖仔细点，我很担心会不会拍着拍着戏被掉下来的天花板砸一脸。”

相叶和二宫从国中起就玩在一起，他深知自己嘴上说不过二宫，目下对方手里握着方向盘，也没办法糊一把他那张不老神颜，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说话。

果然沉默了没一会儿，二宫就自己换了个话题，“啊，对了，上次你说的那位——S君，不是说最近要搬来东京？怎样？见到没？”

相叶原本心里就记挂着这事儿，被二宫一提，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见光死了？”

“什么啊，”相叶扁扁嘴，不自觉抠起右手边的真皮坐垫，“原本约的今天来着，结果还不是因为被松本那家伙叫来加班，临时取消了。”

二宫扭头看了眼相叶，没忍住，笑了一声，下一秒迅速朝右歪了一下身子，准确避开相叶的拳头攻击。

见相叶的确心情不佳，又开口安慰，“再约就是了，反正他以后都要定居东京，见面的机会还不多得是？”

相叶再次叹了口气，“临时失约，不是很失礼吗？”

二宫撇嘴，“原来你知道临时失约很失礼啊？你知道你从小到大放过我多少次鸽子吗？”

相叶鼻子里“哼”了一声，自觉机智地闭口不言。

03

和S君，是在论坛上认识的。

相叶从小有个习惯，睡觉时要抱着他那只兔子玩偶才能安心入眠。

这原本其实没什么，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接近而立之年的独居男人如此依赖一只玩偶，就似乎超出了世人所能接受的界限。

他的第一任女友甚至因此提出分手，理由是忍受不了他的怪癖。

他自己想想也是，谁愿意同情侣睡觉时中间夹着一只玩偶来着？

但是这习惯却怎么都戒不掉，那玩偶曾被他丢进垃圾箱，又连夜从垃圾堆里翻出来带回家中。时间久了，没戒掉这癖好，反倒戒掉了恋爱的念头。

只是夜深人静，难免寂寞。

两年前，他独自在家喝多了酒。当时还住在一楼的二宫和也去了国外拍戏，房子里就剩他一个，深夜里出奇得安静，静得他烦躁不安。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端着酒杯就地开了二宫装在餐厅桌上的电脑，乱七八糟输了一堆字符，在搜索结果里找了个犄角旮旯里的小论坛，注册了一个叫“M.A”的用户名后，登陆上去发了个倾诉苦恼的帖子。

第二天他一觉醒来想起这事儿，差点没把怀里的兔子玩偶扔到天花板上去，赶紧开了电脑上去删帖，却没想到收到了一条回复。

“非常理解楼主，我也一直有这样的苦恼呢。——S.S”

相叶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那句话，的的确确，一字不差。

天啊，这里有个人说自己也有这样的苦恼！就连用户名的格式都跟他的一模一样！

也不知是被什么心理驱使，大脑还没来得及发送指令，手指就先一步动了起来，相叶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可以用那么快的速度打字。

他给对方发送了一封没头没尾的站内信——

“那么你的是什么样的苦恼呢？”

隔了十几秒钟的时间，电脑右下角跳出收到新站内信的提示框。

“如果你的苦恼是兔子玩偶的话，我的是毛毯。”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相叶认识了S君——一个在睡觉时患有毛毯依赖症的同龄男性。

一开始只是因为拥有相同的苦恼而有了相同的话题，后来，也不知从哪天起，谁第一次提起别的什么事，他们渐渐有了更多的话题。

一开始也只是在那个小论坛里以站内信的形式联系，后来，也不知是谁先抱怨了一句这样的联络方式实在麻烦，另一个人正有此感想，于是他们互换了邮箱地址，又加了Line好友。

这世上，人的一生，能遇到数不清的其他人，可是他们多数都只是擦肩而过关系。剩下的一小部分里，又有大多数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再剩下的那么一小部分人里，又会有大多数只能保持平淡之交的关系。最后只剩下了那么几个人，却也会在那么短的人生中来来去去。

相识真的是件神奇的事，谁也不曾想，偌大的网络世界，一句随口的抱怨，一段随手的留言，一封无心的回复，经过时间的催生，竟变成另一种戒不掉的习惯。

两年里，手机里的S君就变成了这样的存在。

相叶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但是那个人就是有那样神奇的魔力将他吸引。他能够承接他所有稀奇古怪的话题，也能够在他寂寞烦躁时说出一些让他觉得温暖的话语。他们从不曾互相问过姓名与样貌，可是竟熟悉得就像生活在一起很久的伴侣。

忙碌时无需回复对方的消息，因为知道沉默能被对方理解。

寂寞时抱怨的话说出口也并不着急等待回复，因为总能在更适当的时候收到对方的消息。

冷笑话有人捧场，颓丧有人鼓励，难过委屈也有人安慰。

S君给相叶寂寞的人生带来一抹平淡的热闹，这热闹不多不少，恰够熨帖他心口的褶皱。

他渐渐多了个依赖症，被二宫调侃为“S君依赖症”。

04

被二宫和也开车送到家门口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相叶路上打包了两份套餐，准备邀二宫进去坐坐。

没想到却被二宫拒绝。

“今晚要去导演那里。”

相叶挑挑眉，“你也有被潜规则的一天？”

话音未落就被二宫和也拍了脑袋，“你脑子里能不能有点正常的东西？！只是去看剧本看剧本！！！”

“亏我还买了两份饭……”

“你又没提前问过我，我怎么知道你是买给我的？好了好了，你那么大食量自己吃完就好了。”

而后，车门被从内推开，相叶雅纪连同那包饭菜被一起赶下了车。

相叶半躬下身子朝车里的人比了个“拜拜”的手势，二宫点点头，车子发动，很快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相叶站在路边盯着二宫离开的方向走了会儿神，多年好友突然搬离自己身边，即便知道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失落。

轻轻推开院门走进去，站在楼前翻找口袋中的钥匙时，看到了被他遗忘了许久的手机，取出来按下开机键，果然收到一条新的消息。

“这可不是需要说抱歉的事情喔。也许还没到最好的时间见面，老天安排我们再等一等。”

房中朦胧传来的钢琴声越来越清晰，轻快缓和的音符里，被填满温柔的痕迹。

相叶忘了去寻找口袋中的钥匙，转过身背靠在墙上，就那么站在原地。

“居然说了同样的话啊。”

他看着远处林立的高楼，喃喃自语。

章一

有人说，人之所以会觉得寂寞，是因为心里藏着一个得不到的人。

相叶雅纪却觉得不对，他心里从来也没谁，可他还是觉得寂寞。

声称世界第一了解他的二宫和也却说，他心里是藏着那个人的，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而已。

01

是雪夜。

白天时倒是晴得很爽朗，太阳痛快地铺满整座城市。谁也未想到刚刚入夜便刮起风，没多久飘下细密的雪来，不足半个钟头就把整个街区覆盖。

相叶站在阁楼上，临窗瞧着外头的雪。他手里端着一杯酒，那酒的瓶子上揭了标签，他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只是喝下去后从舌尖辣到胸后，仿佛要在胃底穿出个洞来。

楼下的动静终于小了下来，大概是收拾妥当。

上午时，相叶租住的二层独栋小楼的一层，搬来一个年轻人，一口气拉来三大卡车的行李，看上去似乎是要把楼下翻新重装。

不过那与他也并没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租客，只要房东没意见，他倒不介意楼下乒乒乓乓响了一天的动静。

他不怕吵，他怕安静。

停了一会儿，二楼响起敲门声。

相叶看了看时间，将酒杯搁在窗台上，从阁楼下到二楼去，走到门边开了门。

门外露出青年一张笑得礼貌得体的脸，“你好，我叫樱井翔，今天开始住在这里，以后请多多关照。”

随后是递来的一个纸袋，相叶垂目看了一眼，是京都一家甜品店的包装，大约是那家出的什么和果子，也没客气，点点头接了过来。

方要关门，又被对方抵住已合上一半的那扇门，“还没问您怎么称呼？”

相叶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自我介绍，便笑着报出自己的名字，“相叶雅纪。”

然而抵在门上的手并没有在得到回答后松开，“还有件事还有件事!”

相叶看着对方那张因为着急而有些泛红的脸，觉得有点好笑，干脆松开了手邀他进门详谈。

二楼的暖气打得很足，樱井进门后因为突然进入温暖的环境，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相叶取了个杯子，拿起那瓶快被他喝见底的酒欲往里倒，顿了顿，还是把酒换成了果汁。

樱井有些拘谨地坐在相叶家客厅中央摆放的几只单人沙发的其中一只里，好奇地打量房间的布置。

二楼实际上要比一楼小一些，被主人打通成一间于是便显得面积大了许多，樱井坐的地方说是客厅，其实也只是在床边铺了张地毯，地毯上放了几张形状稀奇古怪的沙发，大约是用以在进门处的厨房与阳台处的大床之间做个间隔。

相叶没多久便端着果汁走过来，待樱井接到手里，自己把一只小沙发拖到樱井对面，坐了进去。

“所以，还有什么事？”他看着低头嘬果汁的樱井。

青年似乎与他差不多年纪，一头黑色短发不知经历了主人怎样的折磨到处撅得乱七八糟，身上那套休闲装倒是来自一个不错的品牌，可惜穿在这人身上不知怎么多了些傻气。

“我其实是想问问相叶先生的作息时间，”樱井有些不好意思地握着手里的杯子来回轻轻搓了搓，“听说这是旧房子，房间的隔音似乎不太好，我也还没在附近找到可以外借的琴房，所以这几天在房间里练琴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有所打扰？”

“樱井先生是钢琴师？”

“也不能算是，只是靠音乐混口饭吃而已。”

相叶笑笑，也不反驳，“如果樱井先生可以靠音乐谋生，那么你大可以随意。”

看到樱井疑惑的眼神，他又开口解释，“这房子左右的几栋都没人在住，我的作息时间不太规律，不过也不必担心，热闹一点，我不讨厌。”

“所以，如果需要练琴，随时都可以。”

“这样也可以？”相叶的过度好说话让樱井吃了一惊，“真的可以？”

相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喝果汁。

樱井会意，低头将手中那半杯一饮而尽，站起身行了个礼，“那就非常感谢了。”

相叶便也站起来，“哪里，今后我也要不时打扰你，还请你见谅。”

他们同住在一栋楼中，外头没有单独的楼梯通行，相叶进出门都要经过一楼的客厅，所以他这句话倒不算客套。

樱井应该在租房前就已经被告知了这样的事，此时听到相叶的话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只挥着手说请他随意，很快地告辞而去。

相叶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关好门往里走，通往阁楼的楼梯在那几只奇形怪状的沙发后头，他路过时踢了踢其中一只，又觉得无趣，三步并作两步迈上了阁楼。

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助理提醒他第二天的行程。

他走到窗边拿起离开前留在那里的酒杯，手尚未抬到嘴前，楼下便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

大约是在调音，相叶喝掉杯中的酒，仍坐在窗台上看外头的雪。

手机握在手里，他不时看看屏幕。

正犹豫要不要发条什么消息，那零碎的音节突然被串在了一起，组成流畅而优雅的乐章。黑夜中的音乐为雪增添了颜色，那颜色是怎样的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寂寞被暖化了一角。

拇指在手机键盘上来回，不一会儿就将消息发出去了。

“下雪了，在做什么？”

有一片雪落在了窗上，相叶隔着玻璃看得清楚它的形状，只是一秒都不到，那片雪花就化作了水。

“不要停就好了。”他呢喃了一句，自己也不知是在说雪，还是在说音乐。

02

相叶第二天一大早便换了身衣服出了门。

他有运动的习惯，有时醒得早，会出去跑上两圈。

下楼时他就看到了楼下的变化，大概，可以用翻天覆地这样的词语来形容。

原本干净简洁的布置因为多了很多颜色缤纷的摆件而变得拥挤却温馨，楼梯下柜橱里的模型和漫画被更换成了下雪球，客厅里餐厅里桌子上的大屏显示器不见踪影，反而被铺上暖色调的桌布，原本摆放沙发的地方坐着架三角钢琴，白色琴身被擦得锃亮，相叶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快触碰到时，又赶紧收回。

走过钢琴便是玄关了，那里有一个属于相叶的鞋柜，他打开柜门选了一双防水防滑的登山鞋穿在脚上，轻轻开门走了出去。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院中积了厚厚的一层，看上去白茫茫的。

相叶哈了口气，把挂在脖子上的耳罩戴到脑袋上，从灰绿色冲锋衣外套的口袋里翻出一双手套戴上，而后咯吱咯吱踏着雪跑到后院半地下的小仓库里翻出铲子，热火朝天地在前院铲起雪来。

没一会儿，从楼前到大门口便被他清出一条小道来。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相叶以为是错觉，愣了一下，又继续把小道旁的雪往两边堆了堆。

兜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他于是停下了铲雪的动作直起腰来，把铲子交到左手去，咬掉右手的手套叼在嘴巴里，撩起冲锋衣外套的下摆，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

是他等了一整晚的那个人的回信。

“刚睡醒，下雪了么？”

“哇！真的下了好大，白色的东京！”

相叶抿了抿唇，刚想回复，屏幕突然暗了下去，他按了按开关键也没有反应，才意识到是天气太冷，手机被冻关机了。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小会儿，终究还是把铲子送回到仓库里，回到门前后跺了跺脚，而后拉开门钻了进去。

樱井大约是刚睡醒，迷迷瞪瞪地正往洗手间走，被突然钻进房子里的相叶吓得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相叶连忙双手合十对他道歉，因为担心鞋子上的雪在通了暖气的房中化成水比较麻烦，他踩掉脚上的鞋子又打开门把鞋丢到了门外头去。

这么会儿的功夫，樱井已经走到玄关来，相叶一回身就看到他揉着眼睛顺着半开的门往外瞅，见他穿得单薄，赶紧把门关了个严实。

“下雪了？”

“嗯，昨晚就下了。”

“真是麻烦呐，”樱井打了个哈欠，“今天出行应该会很不方便吧？”

相叶只是“唔”了一声，对樱井点点头，便一个人上了楼。

他心里着急那条没来得及回复的消息，冲到房间里找到充电接头便就地坐在旁边等着开机，时间在焦灼的情绪里被拉长，好不容易才重新点亮了熄灭的屏幕，那上头又显示了一条新的回复。

“我先起床准备去工作，再联系。”

于是那句被耽搁的回复便不用再回。

相叶叹了口气，皱皱眉头，又舒了开。

03

助理来接相叶时，樱井已经出了门。

相叶下楼时扫了一眼一楼餐桌上没收拾的空碟子，走到玄关处，他看到那双踩了雪后被自己丢在门外的登山鞋正干干净净地同樱井的灰色皮质软底拖鞋摆在一起，想了一想，走去餐桌前帮对方把碟子洗了才出门。

助理在去公司的路上一边开车一边抱怨他动作太慢，坐在后排的相叶也不应，只是托腮看着车窗外，多数的道路已经被扫干净，只剩两旁堆着的厚厚的雪提醒着前一夜白色世界的侵袭。

助理仍在唠叨着这一天的工作，相叶有些不耐烦，但又没表现出来，只是闭上眼睛假装补眠，果然过了没一会儿，车厢里就安静下来。

新雪后的第一天格外的冷，相叶下车时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子。

入目的是一个巨大的工厂厂房，他朝门口接待的工作人员点点头，回头示意助理带上车里的东西，先一步走了进去。

勤劳的制片人松本润已经到了，正抱臂站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同工作人员低声谈着什么，听到门口响动，半扭过身看过来，看到来人是相叶，便很快终结了话题转身迎上。

相叶走得近了才听到松本的声音，大约是连续熬夜，比平日里多了些沙哑，“大野在休息室，我叫他过来。”

相叶摆摆手，“有几处改动要和他谈，我去休息室找他。”

松本挑挑眉，看了眼跟在相叶身后的助理怀里揣着的几筒图纸，“那我带你过去。”

休息室统一设在工厂最里面，两个人于是在巨大的工厂里并肩横穿，相叶问了几句建材的事，得到松本的肯定回答后就再没说什么别的。

两人到达时，大野智正在休息室里同副导演谈论选角的事，这部电影的大多数演员都已经敲定，只有男主角还没找到合适的，棚内搭景的建材都已运到，的确没有多少时间给他们犹豫。

松本敲了敲门，带着相叶走了进去。

04

再回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天色被周围尚未融化的积雪映得比平日要亮。

一楼的窗帘没有拉，相叶走进院子时瞧见里头没开灯，心里估摸着新邻居大约还没起，站在门外摸索钥匙的声音便放轻了几分。

钥匙刚插入锁孔中，尚未转动，门内突然响起钢琴声。

原来已经起了，相叶这么想着，却将钥匙拔了出来。

他在门口的台阶上找了个地方坐下，双手撑在身后，面前是白色的雪，头顶是白色的天，远方的高楼之后逐渐升起橘红色的太阳，而身后的优雅流畅的音乐给这素净的世界装点上恰到好处的热闹。

相叶闭起眼睛，仰着面深呼吸着。

一日之间他一向喜欢早晨，一年之间他尤其喜欢冬天。

他向往安静平和的生活，又期待被一场热闹打破。

成年后喜欢上独处，一个人时，又怕寂寞。

这样不吵不闹却也不寂寞的早晨，对他而言，是久违的美好。

樱井翔弹了两遍那首曲子就停了下来，相叶坐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猜想他大约中止了练琴，于是也站起身，取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早！”屋里的人仍坐在钢琴前，听到相叶开门的动静，回身打了招呼。

相叶把脚上褪下的鞋子放进鞋柜里，也回了他一声“早”。

经过钢琴前时他才看到樱井正坐在钢琴前看手机，皱着眉头，大约在思索什么严肃的事情。

他于是没再开口打扰，独自上了楼。

外套脱了一半，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相叶取出手机打开看了一眼。

“你还在东京吗？”

他把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自己站在原地慢慢地打出一个字，“在。”

很快收到了对方的回复，“我今天休息，要见面吗？”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看了一眼躺在自己那张大床上的兔子玩偶，干脆走过去捏着耳朵把玩偶提起来抱在怀里，下巴在兔子脑袋上蹭来蹭去。

“好。”他回。

楼下不知什么时候重新响起钢琴声，那是一首《小星星变奏曲》。

相叶走到浴室时，那曲子恰被弹到后半段，越来越快的变奏音符流淌而来，他打开开关，热水自花洒中喷涌而出，水将音乐掩埋。

待洗完澡后将头发吹干，楼下又换了一曲《小夜曲》。

相叶看了眼手机，确认了对方发来的见面时间和地点，定好闹钟，把自己塞进被窝里，怀里揣着那只兔子玩偶，在钢琴声中很快陷入睡眠。